盛林,浙江杭州人,毕业于原杭州大学中文系。长期担任杭州日报记者、编辑。现旅居美国德州休斯敦。浙江省作协会员,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,出版《嫁给美国》《洋婆婆在中国》《骑越阿尔卑斯山》《生活本就是田园》《奇怪的美国人》《半寸农庄》等著作。其中《半寸农庄》获得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。
刚到美国时,骑马、打枪、养鸡、种菜,都难不倒我,只有一件事发愁,说话。人张一张嘴,除了开口吃,还得开口说。
离开杭州前,我学了一阵英语,是优秀学员,老师们挺喜欢我。不知怎么搞的,到了美国就抓瞎了。比如,老师说过,单词不可说两遍,宁可不说。到了美国,面对大鼻子美国人,我一个劲犯结巴,单词说三遍五遍,“I want to ask you that that that that……”我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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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我说话的人,几乎无法呼吸,仿佛被我掐住了脖子,也一起结巴:“What what what……”我好不容易说完了,对方迷惑地说:“Pardon?”
幸亏坚韧是我的优点,越说不好越要说,像个勇敢的士兵,从不临阵脱逃,迎着敌人的炮火上。
有一次,美国家人聚会,妹夫切里问,林啊,你到了德州最想做什么?我说想骑马。他小儿子山姆听了,大声问他爹,林是说“骑马”还是“骑房子”?马是horse,房是house,爹地慎重思索,告诉山姆,儿啊,肯定是骑房子,谁没骑过马啊?
我无语凝噎,谁说要骑房子来着。
一天,我穿着漂亮裙子,逛婆婆安妮的花园,被一群蚊子围攻,逃回了屋子。公公鲍伯关切地问,林啊,怎么了,谁在追你?我想说蚊子(mosquito)追我,却说成“鳄鱼(alligator)追我”。公公一杯咖啡洒在手上,冲进屋子拿枪。我先生菲里普听懂了,拦住他爹说,林不是指鳄鱼,是指蚊子。鲍伯这才放心。我公公很疼我的,绝对不允许鳄鱼咬我。
这个笑话人们传诵了很久。我并不惭愧,alligator不是容易说的单词。
有时,我婆婆认为媳妇对她不那么恭敬。我对婆婆说:“安妮,你脖子上的袜子(socks)好看!”老天作证,我是想说围巾(scarf)。我请婆婆吃零食,硬是把零食(snack)说成了蛇(snake)。“安妮,请你吃蛇。”我说。婆婆差点休克。有一次,我指着门口的旗杆,大声说,安妮,你挂的美国旗、德州旗,挺好看的。婆婆听了,笑容不太好看。
我活活把旗(flag)说成了青蛙(frog)。
有一回,与美国家人聊天,聊到了杭州,菲里普说,杭州美,杭州人好,杭州人幸福。美国家人听了,纷纷表示要去杭州,只是担心我房子小,住不下这么多胖子。我马上表态,别担心,我送你们住宾馆,最大最好的。大家目瞪口呆。妹夫焦急地说,林啊,住哪都行,就是别送我们住医院。我的老天爷,我把宾馆(hotel)说成了医院(hospital)。菲里普帮我打圆场,他说,林对你们算好的,请你们住医院,她请我吃“肺炎”呢!
“啊,吃什么?”一片惊呼声。
“吃‘肺炎’!‘肺炎’可好吃了!”菲里普强调。
事情是这样的,菲里普第一次去杭州,我带他参加朋友的饭局,上来一盘夫妻肺片,红亮香辣,菲里普喜欢吃,问此为何物。我说不出“肺”,急中生智,蹦出与肺有关的单词:pneumonia,肺炎。菲里普瞳仁都吓大了,大得像天空。
我知道,请他吃“肺炎”很不对,但“肺炎”比“肺”难说,我冲口说了出来,老师知道了,应该会送我小红花。
对我来说,最难说的英文,还是美国人的名字。美国人重视名字,见面不叫老某、小某,更不叫“喂喂”,必须叫名字,不然,人家会骂你野蛮,心里骂。
有个朋友名叫艾伦,他儿子叫泰勒,他家的狗叫奥里,他们要来看我们。为记住他们的名字,我操练了大半天,等他们进了门,我却乱了阵脚,冲着儿子叫“艾伦”,冲着狗叫“泰勒”,冲着艾伦说“奥里!你好吗?”幸亏美国人爱狗,在中国这样乱叫,狗不咬死我,艾伦会咬死我。
人名难说,花名、动物名也不是省油的灯。
比如,鱿鱼是squid,松鼠是squirrel,菜瓜是squash,长相完全不同,听上去蛮像一回事。有一回,我看到大松鼠啃菜瓜,跑去向菲里普告状,我想说,大松鼠偷吃菜瓜了,却说成了“一只巨大的鱿鱼在吃松鼠!”菲里普反应很快,说,别担心,我派菜瓜把鱿鱼干掉!
还有个著名笑话,我不得不说,就是本文的标题:《番茄和龙卷风》。
那天,飓风光临,狂风加暴雨,我躲在家里看书。电话响了,大女儿伊丽莎白打来的,语速快得像刮风,不知道这小祖宗说啥,我只听懂一句,“不要出门,番茄很危险!”
我纳闷了,大女儿好久没回家了,咋知道我种下了番茄?再说,番茄生命有危险,我得去抢救,为什么不让我出门?我冲进了风雨,去菜园查看番茄。就在这时,一阵怪风驾到,“呼啦啦”放倒一排大树,鸡窝上了天,鸡在半空飞,我的妈,龙卷风啊!我顾不上番茄了,跌跌撞撞逃回家,钻进厕所不肯出来,菲里普说过,我家厕所最安全。
幸亏房子没飞起来,我才没有上天的机会。
傍晚,菲里普下班了,我告诉他女儿打电话的事。“伊丽莎白知道我种了番茄?”我困惑地问。菲里普哈哈大笑,说,伊丽莎白不是说番茄,是说龙卷风,提醒你别出门。
我向他瞪眼,死不认错,没有,她就是说番茄!于是,菲里普打自己脑袋,骂自己粗心,tornado,这么重要的单词没教我,德州是tornado的老家!这下我明白了,笑个不停。
于是我虚心学:tornado,龙卷风;tomato,番茄。哎,别说,它俩挺像,有血缘关系。
番茄和龙卷风,这故事像龙卷风一样,在美国家族刮了好一阵。
后来,为提高听力,我从小事做起,比如电话一响,我抢在菲里普前面接,叽叽咕咕与人聊,一口气能聊五分钟,甚至十分钟。放下电话,菲里普问,谁啊,什么事?我回答,不知道啊。我啥也没听懂,对方一定也是,或许他认为是在和麻雀对话。
初到美国的日子,英语的听和说,把我累趴下了,最累人的是相似的单词,比如总统、犯人、孕妇,比如啤酒、熊、账单,听上去简直像连体婴儿,我只好瞎掰、瞎凑合,把总统说成孕妇,把犯人说成总统,把啤酒说成熊,反正八九不离十。
奇怪的是,我胡乱“拉郎配”,菲里普全懂。菲里普和我啥都能聊,天文地理,鸡毛蒜皮,飞机大炮,凯撒、拿破仑,我哪怕说错说反,一句说半句,或什么也没说,一个表情,一个手势,他也能猜出其意,频频点头。恩爱夫妻,在这件事上得到了印证。
但,有时也出点问题。
一次,菲里普的车被剐破了,他好不心疼,车是他小老婆。菲里普问:“亲爱的,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。”我说是啊。他立即问:“怎么回事?”我说我不知道啊。他奇怪地说:“你说‘是啊’,就是说你知道。”我说:“我说‘是啊’,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。”他说:“哦,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。”我说是啊。他晕了:“你又说‘是’,到底知道不知道?”我也晕了:“我说‘是’,就是说我和你一样,也不知道!”他说:“明白了,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”我说,是啊。
他又瞪着我。得得,我闭口不说了。
其实,碰到这类问题,回答很简单——
问:亲爱的,你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?
答:No。
就这么简单。
还有一次,我对他说:“亲爱的,还有半只热狗你不要了吧?”他回答:“Yes!”我把半条热狗扔给狗了,他哭天抢地扑上来,来不及了。其实他回答“Yes”是要,回答“No”才是不要。你说,美国话,算什么话呢。
还有一次,他请我递一支口香糖,我却递给他一支枪,子弹上了膛……
这样的事挺多。于是,菲里普感叹万千,由衷地对我说:“林,我俩会死在说话这件事上。”
很多人问我,你写的文章,总说夫妻怎么恩爱,你们不吵架?我老实交代,夫妻感情好,一定会吵,不吵不闹才不好呢。当然,我和菲里普特殊,他中文不会,我英文不好,而吵架非得说话,非得用语言作子弹,直捣敌人心窝。于是问题来了,争吵时,我越想猛烈射击,子弹越会卡壳,只好扔了英文,拿中文拼刺刀,或拿中国式英文肉搏,几个回合,他就成了呆子,逃出去割草了,战争不了了之。有时,他不跑,口出狂言,我怒火万丈,却听不懂单词,逼他写下来,然后上网查,等我查出结果,要奋起反攻时,他歪在地毯上睡着了。
有时,他上班去了,我们在手机上继续吵,弹射短信。
我说,亲爱的,你完全错了,我反对你的观点。落款:爱你的妻。
他回,我反对你的反对!落款:吻你的夫。
你说,这是吵架还是调情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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